饼饼piepie

用音乐和文字煲汤的干饭人

希声(居士夫妇向)

(原载于同人合志——七剑秘籍   -旋风篇,2017.冬)




(宫)





“公子请吧,这些您尽管挑!”

远远的一串脚步声再次惊扰到我的好梦,定然又是来拣木头的罢,这些我早是习以为常。只是今日来的客人身上环佩叮当作响,和着那头的脚步声,恰到好处地敲在了我的心上。

来者倒不像是一介凡夫,估计是要挑些好的木材做些精贵的物件吧。

可惜他来错了地方。

我望着身旁紧紧挨着我打鼾的众位弟兄以及这破旧不堪的仓库,不由感慨。

可惜我生错了地方。

我本是一段檀木,生来就被人砍断做成了房梁,后来那屋子被一场大火烧了去,我侥幸逃过一劫——虽留了些疤,但好歹没有烧成灰烬。

再后来,我便被人扔在了这暗无天日的仓库里度日如年,安静地等待着被当做柴火的结局。

“就你便好。”

正当昏昏之际,我的身体忽的腾空,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将我小心拾起,遂柔缓地拂去我身上落满的灰尘。

第一次被如此善待,倒叫我十分不自在了。

透着微亮的光,我有些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位公子。似乎是感应到了什么,眼前人对我报之一笑。

那是一双钟天地之灵秀的细长温和的眼,似泉,清澈不含任何杂质,又似深渊一潭,望而不见底。

我不禁多看了几眼。

这位被唤作公子的男人生得极是清爽。他的肤色晶莹如玉,眉长入鬓,鼻梁秀挺。一袭乌发束着淡色发带,一身浅蓝绸缎于腰间系着一块羊脂白玉。他站在那里,便是说不出的飘逸出尘,恍若天人。

“休怪老奴多嘴,不知公子要这木头来做些什么呢?“

“琴。”那男子不假思索地应道,随即眼中闪过一丝光亮。“我要斫一张这世间声音最动听的琴。”

琴?从未思虑过自己命运的我被男子的主意给怔住了。琴是何等高洁之物,而我不过是一块焦尾的木头,何德何能啊。

“哈哈,公子真是说笑了。老奴这里的货都是等着被拣着去烧柴火的,哪里能……“

未等老汉说完,男子便再次轻搂住我,像孩子得到了贪想很久的糖葫芦一样,爽朗一笑:“我达某向来相信缘分,我与它一见如故,大抵是天意。”

那时候的我仍沉浸在自己会成为一把琴的讶异中,丝毫未察觉眼前这位公子竟然就是张家界最有名的琴师——竹林居士达达。更未料到他的一席话成为了这些年心照不宣的暗语。

 

屋外的雨下得好大好大,他撑着一把油纸伞,紧紧搂住我,逆着人群,孑然独行。

他温柔地低头对我耳语道。言语中却隐约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意。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如此,我便唤你‘希声’吧。”

“这世间最美好的声音用耳朵是听不见的,但你是有灵性的。”

“他们不懂。”

 

 

(商)

 

 




“你知道么,用百草谷的桑叶来养蚕,吐出来的蚕丝做弦音质最好。”

那一年,先生将我锻造完毕后便马不停蹄地带我来到了这草木葱郁的地方。

时人有记载,这百草谷为张家界最是幽僻神秘之地,其谷主志趣高雅,不与常人理睬,故除非医者采药治病,闲人自是免进。为了区区几片桑叶就费好大劲来请教老谷主,这世间,怕是只有先生一人了吧。

 

“老夫日日守着这百草谷地,尚不曾进城,却也久仰居士大名,只是不知我这个老头子可有这个耳福赏一曲呢?”老谷主捋了捋胡须,语句里满是考量先生的深意。无弦之琴,又如何弹出声音呢?

先生倒是泰然自若,他不慌不忙地席地坐下,将我轻枕于膝上,扬手作势,旋即便是一个起落,击在了我的身上。

我懂得了先生的意思,便以咚咙一响给予他回应。如此,从慢渐快,由弱到强,以掌叩木,起调便营造了雄浑之境。先生自蒙双眼,沉醉其中。此段节奏鲜明,拍点密集。大约便是《高山》一曲罢。尔后,突地一个停顿,先生的掌心离开了我的身体。忽浮起窸窸窣窣的声响,先生低声吟唱,转音一颤,却又利落干脆,仿佛泉眼迸出的流水四溅,声音遂高昂起来。先生的声音厚重而不失轻快,纯粹悠扬,和着我的节拍便成一曲《流水》。一曲终了,余音绕梁。而此时的先生眼瞳色如高山,眼波动若流水,他将自己完全投入这高山流水的境地去了。

老谷主赞许不已,我这才方知这谷中多奇珍异玩,早晚遭得恶人贪念。老谷主故而以曲试探,闻得先生琴声后的一片赤子之心,便放心地请先生入谷。

步入谷中,在前头领着的是一位粉衫的姑娘,年纪不大却生的贤淑端庄,和寻常那些仆妇不同,她的身上多了些书卷气,沐浴着幽香的草药味,叫人心旷神怡。那女子眼眸总是半垂着,蝶翼一样纤长的睫毛扬起,她专心看人的时候,深黑的瞳仁里会有一种漆亮的光泽,就像圆溜溜的一双黑珍珠,只是那种神采总是一闪而逝。

“公子里面请。”女子柔柔地将先生唤住,一手掀开门帘。帘子上高悬的小物件相碰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倒是别有一番趣味。屋子不大,内置的篮子里躺着许多只白嫩嫩肉呼呼的幼蚕,里面垫着的正是百草谷特有的桑叶,先生扬眉一笑,直夸这幼蚕养的周到。

女子微微作福,脸上笑容灿灿。先生望着出神,贸贸然问道:“敢问姑娘芳名?”姑娘倒也不恼,只羞羞一笑。老谷主替她回了话,先生方知原来此女正是老谷主之女,名唤“芊芊”,自幼在谷中长大,秀外慧中。

很快,二人合力编制好了琴弦,老谷主盛情邀约,先生便又在百草谷住了段时候。

那几月,大约是先生最自在得意的时候了。天气晴好时随老谷主和芊姑娘入谷采药,打理花草,颇得闲云野鹤之趣;若赶上下雨天,便守在屋子里,焚一段香,和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抚琴而歌,这时老谷主和芊姑娘总是会安静地在一旁侧耳聆听,时不时也会哼上那么一小段。

 

芊姑娘也是一个爱顽之人,趁着先生不注意,会偷溜过来,找我谈心。她喜欢帮着先生用手帕擦拭我的身子,她很爱惜我,所以总是蹑手蹑脚不发出一点声响。偶尔,她也会学着先生的样子拨动琴弦,然后对我相视一笑。有一次不巧被先生瞧见了,她忙不迭低下头去,不敢直视先生,却被先生轻缓扶住,先生将她的纤素小手置于弦上,目光灼灼:

“姑娘若想学琴的话,不如,达某来教吧。”

先生将姑娘环在身前,明明是教她学琴,眼睛却止不住地向姑娘丰沛的脸庞瞥去,那种泛起涟漪般的眼神,往日我是不曾见过的。

姑娘低头不语,我却能感受到她的紧张中带着一丝快活的羞涩。

一声声,一曲曲。先生携着姑娘的手,如蝶儿一般在我的身上翩跹起舞。技法虽有些生疏,却依旧悦耳。宛若清风过耳,又好似明月拂心。烟岚蔼蔼,先生和姑娘凝为一帧剪影,随着细碎的曲调,在光与影的交错中细细流淌。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姑娘大概是不知道的,这一曲琴歌,后来被先生命名为她自己的名字。

芊芊。

芊芊百草生,青青百草思。素素如良人,谦卑如君子。

先生和姑娘的欢喜如蔓草般在心中恣意生长。

彼此,却心照不宣。

 

 

(角)

 

 




其实,先生还藏着另一个身份。

对先生而言,那既是重生又是毁灭。

那是一个大雨滂沱的夜。先生多喝了几盅,平日纵有千般滋味不可诉,今醉酒便索性取琴而歌,权当宣泄。

虽不成曲调,但余韵深远。躲在不远处的姑娘闻声而来,来时脸颊竟有两行清泪。

原来她知道先生的苦痛。

四目相对,先生不由得问及姑娘为何而泣。

姑娘沉默许久,却只是摇头:“说不得。”

说不得的是先生那窗棂边飞过的灵鸽,说不得的是先生琴盒下藏匿的佩剑,说不得的是先生屋子外利器划过的痕迹。

说不得的是自己复杂却又纯粹的心意。

说不得,说不得。

先生和姑娘都是聪明人,却不得不装糊涂。

是的,先生是琴师。

更是七侠之一,这旋风剑的传人之一。

上天便注定他要背负着守护天下的使命,一生一世。

 

我还记得那天先生与姑娘品茶作乐,先生问姑娘觉得何种生活最是适意。

姑娘腼腆一笑:“自是出嫁后愿与夫婿……”

话音未落,一个吻落在姑娘额头片刻,先生将姑娘轻拥入怀,柔声附在姑娘耳边,说:“姑娘若想嫁人的话,不如,达某来娶吧。”

姑娘什么也没说,只是那天的茶喝得格外香甜。

而这一切老谷主都看在了眼里。

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

喜宴办得很简单,一壶酒一张琴一双玉人而已。

而我见证者这一切,以及那一场灾难的到来。

 

老谷主由于年迈多病,便不再打理谷中事物,索性将谷主一职传给了先生。而夫人那时候已有身孕,先生疼惜夫人身体,便下令封锁百草谷。

为了自己心爱的女子如此,世间人众说纷纭,先生皆是不理会。直到有一天一个自称玉蟾宫宫主蓝兔的女子闯入谷中,说是为了救人采药。先生以琴会客,识得对方使的就是冰魄剑,方才答应。

事实上,闯入谷中的不止是那冰魄剑剑主,尾随的还有一个红袍少年以及一个矮胖的紫衣男子,那少年虽面露阴郁却也不见恶气,可那胖子则面露贼心。先生不得不多留了个心眼。

而先生到底还是比不得那些江湖混子,他从未料过那贼胖子居然向老谷主熟睡的屋子投了毒。

而这些,是在数日后老谷主突然因为肺痨加重驾鹤西去,先生才恍然大悟的。

纯善如他,何曾了解这世间人心险恶?

原来魔教其实本是想要灭他的口,而老谷主却成了替罪羊。

那段时日先生终日颓丧,再是不敢多看夫人一眼。

他只觉得自己是个罪人。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只能安静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却什么也做不了。

而夫人则将泪藏在心里,执笔写了一封休书。 

那时身怀六甲的夫人跪在先生面前,平静地恳求先生休妻。

“夫君是七剑之一,自然要担起江湖大义,斩除魔教。是芊芊太过自私,将夫君从天下人那里抢了过来。如今,灵鸽传书,七剑待命,芊芊自然要将夫君还给这天下。”

顿了顿,夫人颤抖地将休书呈上。先生梗咽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却迟迟不愿盖印。

娶妻如此,夫复何求。

将休书撕尽,先生跪抱住夫人,什么也没有说。

这辈子,到底是要互相拖欠了。

是的,魔教未除,先生便一日不敢闭眼。

保住大家才能护全小家。

先生将旋风剑取出,在半空中划过一个漂亮的弧度。

旋风剑剑主达达,随时待命。

 

 

(徵)

 

 




处理完老谷主的后事,先生即刻将夫人送去了十里画廊。那是一个尚且安全的地方。

他只想把心上人藏起来。

他担不起再失去一个人的风险了。

数月后的某天,夫人带过来个俊俏的年轻姑娘。未等夫人发话,先生连忙摆手,避眼不看女孩,口里说的竟是什么此生誓不纳妾的胡话,逗得夫人噗嗤一笑,却又忍不住嗔怪他轻慢了眼前贵客——原来眼前姑娘不为旁人,正是那紫云剑剑主莎丽。

得知了莎丽姑娘的遭遇,夫妻二人极是心疼。

那时候的先生对七剑充满了敬仰与向往之情,只惜后来经由魔教陷害挑唆,才坏了本有的好印象,险些倒戈为敌。

先生在那时候是不相信,不敢再相信任何人的。

哪怕是他自己与生俱来的身份。

而当魔教少主黑小虎数次绑走夫人以此要挟先生协力魔教控制七剑时,先生的世界完全陷入黑夜。

一方是至亲至爱之人的性命,一方是七剑守护天下的道德仁义。

江湖偌大,何去何从?

先生心情积郁,唯有以琴抚心。

他拨奏起第一缕琴音,我感受到了他冰冷的体温,明明弹的是那清扬婉转的曲调,音符却随着先生的泪水碎落满地。

不成曲调,唯有凄情。

失去妻儿的先生,活得和一个死人一样。

多年后世人对于先生的评价总是颇为不公,而我见证这一切唯有无声辩解。

若是先生胆怯避世,不仁不义,那几夜刺向那魔教少主的利刃又是为何?那为夺取伞布铤而走险的背影又是为何?

先生自然无法和其他剑客一样,恣意江湖。

他有家,他有妻儿。

便凭不得一腔热血斩妖除魔。

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羽)

 

 






为协力七剑揭破魔教诡计,先生在琴弦上做了手脚,指引蓝兔宫主下天子山找到真虹猫的踪迹。

在先生割破琴弦时,我的身子微微一颤,苦痛蔓延全身。先生紧紧抱着我,他身上那熟悉的清冷的气息,恍若当时少年。

作为一个琴师,先生很清楚断弦之意。

那弦是夫人为先生所制的啊。

泪悄悄地糊满先生眼眶。

我忍着痛,看着先生挣扎着勉强一笑。

“希声,这天下人的命,我更赌不得,输不起。”

 

后来的后来,传说的故事如期,七侠斩除魔教,邪不压正。

夫人顺利产下一子——小名“欢欢”。

只是所谓的岁月静好不过是昙花一现罢了,这世上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纷争,有纷争的地方就有牺牲。

希声,牺牲。

总要有人为天下负重而行。

比如七剑,比如先生。

先生和夫人总是聚少离多,那首《芊芊》被先生反复吟诵成诗,是他身在远方对妻儿唯一可以寄托的挂念。

 

数十年后,夫人接济灾民,感染时疫,不治而亡。先生将夫人葬于百草谷——那是他们初遇的地方。

 

先生意外地平静,仿佛这一切不曾发生。

仿佛他们不曾相遇,不曾相离。

夫人做的琴弦早已断裂,先生却从未将我丢弃。他日复一日地弹奏着无弦之琴,有人劝他续弦,他黯然回应。

“琴上弦尚可续,心上人死而不能复生,心上弦又何如?”

他们讥讽白发苍苍的先生是个老疯子。

先生搂着我,逆着人群,孑然独行。

“希声,你瞧,这么多年来,他们还是什么都不懂。”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世间最美好的声音用耳朵是听不见的。

唯有心。

 

就这样我伴着先生走完了无数个春夏秋冬,最后随着先生化为灰烬埋在土里。

我祈望来生,再做一颗种子,静静等待的下一个春天的来临。

然而希声或许尚有。

这世上却再无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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